四川动物

城市里的邻居们北京城内四大门动物的生活世界

 

一、前言

城市只是人类的居住地吗?

虽然并未直接回答过这一问题,但大量人文社会科学的城市研究显然是默认了肯定性的答案。与农村、郊野和人口密度更低的山区相比,城市是人类与人造物集中的空间,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的标志。①比起乡村,动物与非人造物在城市中似乎更加无足轻重。更何况产生于启蒙时代之后的现代人文社会科学,从一开始就带有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色彩。在这类研究中,无论是物、动物还是其他一切“非人物”,都被视为某种背景或符号,要么在自然主义(naturalism)中被理解为人类行动的环境与工具,要么在象征主义(symbolism)的框架下被理解为人类社会的投影与隐喻。②

但是,正如2020年春季疫情所表明的,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正决定了人类自己的命运,不仅是野生动物(如蝙蝠、穿山甲),包括人类对动物的驯养(如宠物)或利用(如海鲜肉类交易市场),乃至于病毒、微生物、口罩、社交媒体,都理应被看作是城市中的行动者(actor),是社会网络链条中的一环,对于形成社会行动都同等重要。③上一代人类学家已经指出,动物可以是形成社会连接的纽带,组织日常生活的核心,以及社会关系得以表达的符号。④但提倡现象学与本体论转向的学者更相信,动物生命与人类生命一样,都不是预先设定好的程序,而是以特定形式被塑造,处在不同位置上,但始终在相互关系中展开的动态过程。因此,动物和其他一切存在物一样,是人类及其社会赖以习得技能的必要标记(sign)。⑤

到目前为止,上述的后一类研究主要集中于泛北极圈(Northern region)和亚马逊丛林范围内,尤其关注“狩猎”(hunting)与“驯化”(domestication)两类人与动物的关系,⑥与之相比,关于东亚大陆的研究则主要集中于文献与历史的领域。⑦关注具体情境中人的行动与实践的研究也不是没有,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对广泛流传于华北,尤其是北京及其周边的“四大门”信仰的研究。自1932年李慰祖的论文对此进行深入调查后,当代社会史与民俗学学者不断重提并推进这一研究。但是,受李慰祖的影响,当代研究者都将“四大门”视为一种民间信仰的形式,将作为“四大门”的四种动物视为人类宗教世界中的四种地方性神灵,是精神性、符号性与表象性的存在。这与本人在北京进行田野调查所了解到的情况并不一致。

我曾长期在北京工作、居住,并进行调查。无论是我的邻居、朋友,还是我的田野调查对象,他们所说的“四大仙儿”首先是真实的、有血有肉的,能与人直接互动的具体动物,而不是四种精神性的存在、幻想中的精灵或某种宗教性的符号。称它们为“仙”,并不是因为它们不死(immortal),而是因为它们比人更有成为“不死者”的可能性。关于“四大门”的知识不是透向人类社会的窗口,不是为了组织人类群体,呈现社会结构,或者表达人类的某种观念与深层意识(结构与无意识),它就是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知识,目的是为了理解动物,与动物相处,最终了解并构建人与动物共存的世界。如果非要以西方的现代性知识来对比的话,它的参照系并不是宗教,而是生态伦理与动物知识。

二、李慰祖的《四大门》及其当代发展

1941年,在杨堃的指导下,燕京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学生李慰祖完成了他的学士学位论文《四大门》,随后此文的主要内容发表在英文期刊《民俗研究》(Folklore Studies)上。⑧所谓“四大门”,指的是四种灵异动物,即狐狸、黄鼠狼、刺猬和蛇,简称为“胡黄白柳”(或“胡黄白常”),有时也加上老鼠(“灰”),统称为“五大门”。为了行文的方便,以下本文不再区分“四大门”或“五大门”,而一律采用李慰祖的说法称之为“四大门”。实际上,无论是四种动物还是五种动物,或者究竟是哪几种动物,对于理解人与动物的关系而言都没有本质差别。李慰祖了解到,人们相信这几种动物经过修行可以成仙。只在家庭之内活动的为“家仙”,修行等级更高的动物需要开坛作法,即成为“坛仙”。为了开坛,仙家会通过附体的方式“逼迫”某些人为它们服务,这些人就是香头。通过作为灵媒的香头,仙家可以治病、预言、占卜,甚至解决社区冲突,而香头之间也有严密的组织关系,形成了诸如师徒制、开坛、朝山进香等一系列社会制度。李慰祖采用“局内观察法”,在北京西郊进行了大量深入的实地调查后,认为这种民间广泛存在的“四大门”信仰是一种“拟人的宗教”,是萨满教的一种。他以涂尔干的理论为基本依据,将其视为农民道德理想的结晶、尊卑礼教的维护者,相信“宗教是社会的反映”。总之,李慰祖指出,“四大门”首先是一种概念,以之为基础产生了为其服务的制度,即香头制度,其根本功能是为了维持社会秩序。⑨